巫鸿
采访者:戴维
巫鸿早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后在故宫工作多年。1978 年赴哈佛攻读人类学及美术史,获得博士学位后在哈佛大学人文学院任教,1994 年起赴芝加哥大学艺术史系执教。他的著作具有很强的跨学科性,融合了历史文本、图像、考古、风格分析等多种方法,而且富于创见,对理解中国古代不同材质、时期、主题的美术作品都颇有启发性。在从事中国早期艺术研究的同时,他还涉足中国当代艺术的领域,既策划展览又进行具体研究。
8 月 24 日,北京论坛(2004)会议期间,记者有幸与巫鸿教授进行了半个多小时的访谈。值得一提的是,访谈中间我们所在的会议厅停电了,所以有一段对话是在黑暗中进行的。巫鸿教授的声音很浑厚,在黑暗中聆听他睿智的话语不能不说是一种难得的精神享受 !
记者:您应该算是北京人吧 !
巫鸿:我是在四川乐山出生的。不过我没有在那里生活过,一直在北京长大,应该算是北京人。
记者:您父亲是中国非常著名的经济学家,您觉得他是不是对您有很大的影响 ?
巫鸿:很难说有什么直接的影响,我母亲也是做学术的,所以说家庭学术氛围要浓一点。但我成长的时间也不是那种传统的样子了,什么“四书五经”也都没有了。但我估计,这种潜移默化的学术的影响肯定是有的。
记者:您早年为什么会选择进中央美院学习 ?
巫鸿:当时就是喜欢画画啦,本来准备就是去学画画的。其实上美术史是很偶然的 !
记者:本来是只想搞创作的 ?
巫鸿:对,对 ! 也不懂什么是美术史。当时国内也没有这方面的东西,全国也就只有那一个系,学生也比较少。当时就是因为对艺术的关注,就学了。其实学了以后也是有机会转系去搞创作,但那时我对画画没有太大兴趣了,因为觉得美术史还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学科。
记者:当年在中央美院是不是有老师对您的影响很大 ?
巫鸿:是的,有好几位,比如金维诺先生。其实我在美院是上了两段,第一段呢就是大学时期,第二段呢就是“文革”以后,那时我在故宫已经工作过,然后又回去做研究。第一段时期谈不上有什么大的、直接的影响,因为就是大学生和老师,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关系,而且政治活动特别多。那段时间应该是属于思想上很波动、受了很多影响的时期。包括对西方的一些东西也开始接触得比较多,但没有形成什么太明确的东西。
记者:“文革”期间您就一直在故宫工作 ?
巫鸿:“文革”开始后就和大家一样都被送下去劳动了。不过这些经历回过头来看,对一个人还是很有好处的。然后就是 1972 年的时候,被分到故宫去工作,一直待到 1978 年,再回去做博士生。
记者:您在故宫是在哪个部门呢 ?
巫鸿:开始的时候是在“书画组”,但一年以后因为书画这边的人特别多,再加上那时不知为什么我对所谓的“金石”——青铜器、石刻之类很感兴趣,于是就要求转过去。所以主要的六七年都是待在金石组。
记者:那金石组的这段经历对您的国学基础有很大的帮助吧 ?
巫鸿:是的,相当的大 ! 这包括两种意义,一种就是“耳濡目染”——这种对“实物”的关注我觉得对不管是做考古还是美术史都是非常重要的。我现在主要在做的一件事就是对美术史进行资料的“解构”,实际上我们现在做美术史,很多是对“图像”的研究,大部分人看这些艺术品是从照片上看的,所以作品在这里已经“转义”了。卷轴画已经被切成一段一段了,都变成平面的了。而你一旦对实物有这么一段研究经历之后,你会对这些东西比较的敏感。还有一个就是当时故宫有一些很有学问的老先生,像唐兰先生他们都是国学非常好的,我们都在一个办公室里面,所以也受益匪浅吧。
记者:您刚才谈到了“实物”对您的影响。那是不是从《武梁祠》(The wu Liang Shr、ine:The Ideology of Early Chinese Pictorial Art)——您的博士论文开始,一直到《重屏》(The Double Screen:Medium and Represenration in Chinese Painting),包括《纪念性》(Monumentality in Early Chinese Art and Architecture),虽然您在处理美术史上的不同问题,其实一以贯之的是您一直想对美术史的整个方法系统有一个反思 ?
巫鸿:可能是这样 ! 因为到西方去的时候,大家常常问我:你学中国的东西,到西方去干什么 ? 去之前其实也不是很明确,所以去了刚开始的时候就简单先学一些中国没有的东西,一开始是学人类学,但过了一年之后,我还是觉得纯粹的人类学并不是太吸引我,于是就又转回到把美术史、人类学和思想史三个学科结合起来处理问题。在哈佛有个制度,就是你自己可以给自己造一个“系”,你可以从任何系跳出来,组织一个committee,你必须得到三四个教授的支持。这个东西就不属于任何一个系,所以也不受任何系的要求,比如学人类学你必须学统计学,必须学骨头块,这些你都可以不学。但你要学的课加起来要将近多一倍以上,但我觉得还是挺好的。最后争取到教授同意,于是就做了这么一个东西 (《武梁祠》)。在做这个东西的时候,我就去很多学科旁听,听得时候就对方法论的东西比较注意,所以我对方法论就比较自觉吧,《武梁祠》是我博士论文的一部分,的确是希望对方法论做一些反思。包括我现在教书,也一直是比较强调这个方面的。
记者:《武梁祠》是不是就可以认为是对整个画像石的研究提出了一个新的方法论 ?
巫鸿:当然首先是要懂得别人的方法,以前的人是怎么研究的 ? 这也是一种能力,这不是每个人都能说得清清楚楚的。你看书能不能找出作者的学术背景,他的脑子里的“潜台词”。然后你就可以或者超越他,或者丰富他,这样就比较有路可循,而不是自己突发奇想。《武梁祠》现在回头看,觉得还是做得“紧”了一点,因为博士论文都比较紧凑一点,做得比较“实”。在国外来讲,博士论文就是最后的一个“训练”,虽然改成书,但还是有很多这方面的痕迹。另外那两本应该说更灵活一点吧。
记者:我记得您有一次在北大的“孑民学术论坛”上曾经谈到,你在哈佛的时候,除了自己的“专业课”,还尤其注意听了很多有关语言学的课程。您觉得语言学是不是对您方法论上的自觉和敏感有很大的影响 ?
巫鸿:当时是 ! 整个 80 年代受符号学、语言学很大的影响。当时我听了很多学科的课,听下来你就会发现,它们在根本上都差不多,这里面有个学术潮流的问题,所以当时来说语言学很重要。当时如果不懂所谓的“结构主义”,其他很多东西都没法懂。现在,这个影响已经慢慢过去了,当时确实是比较“抽象化”一点。
记者:这样的一个变化应该也是整个西方学界的变化吧。
巫鸿:确实我们身处其中,西方学界整个从 80 年代以来也经历好几个波浪了吧。现在似乎不是很清楚,但我想是有一点“回头”、务实的倾向。
记者:张光直先生早年也是投身新考古学运动 (New Archaeology),热衷理论的建树,但晚年他也坦言对理论渐渐没有什么兴趣了,反而逐渐回归“国学”!
巫鸿:对 ! 我现在教学生也是主要从 Case Study 着手,就是从一个实例着手,训练一种对“材料”能读得很深的能力,一个历史的“材料”包含各种的信息,好的学者就能对这些信息使用和发掘得很深。这样他做完以后,就可以有一段时间可能就不再去做它。有的时候做得很潦草,其实并不是因为没有时间,而是没有能力真的把它的信息挖出来,因为这需要很多的方法,你怎么能把历史的材料的信息连接起来,然后讨论到不是一个简单层面,而是“山穷水尽疑无路”,突然就又能讨论下去,一直到很深入。我想做研究生这种训练会比较有用。
记者:我想这一点在您个人的写作中最集中的体现可能就是在《重屏》的第一章,您解读了很多人都分析过的《韩熙载夜宴图》!
巫鸿:我想这可能也是我个人的一个风格吧 ! 就是对方法论的注意。对我来说,一项历史研究总是有两层意义。比如《武梁祠》,一个就是汉代史,还有一个就是对学术史的反思。对学术史的反思,往往是熟悉的材料要比生的材料要更有力一点。因为人家做过嘛,所以你必须对人家怎么做的进行反思。新的材料很重要,但这一层往往不是很有力。所以我不知不觉地就会去做别人都做过的东西,但做法希望能不太一样。
记者:您经常做一些个案的研究,但除了个案的研究本身之外,您又希望能通过这个个案的研究来反思一下学术史。
巫鸿:对 ! 我就希望最好就是像一把双刃剑一样。这两个方面实际上是不可分开的,对历史的研究其实就是一种反思,而且我觉得这也是一种对自己比较谦虚的态度,就是说肯定将来是会有人对我这个再进行反思的。不然学术就到此为止了,这是决不可能的。
记者:如果学术能够这样发展,将是一个比较良性的状态。
巫鸿:确实是 ! 我觉得应该是这样子的,学术一定是不断发展的。我们现在的历史研究,包括“考证”,都是“解释性”的,所以“解释”就只能是 a,而不可能是 the。我想这么做也可以增加一些讨论的空间,讨论也是一种机制。我现在也希望在国内开展一些学术活动,由于一些历史的原因,国内原来的大学不太重视这种机制,这应该算是国外大学的长处吧,我们应该学习,它们有一种讨论的氛围,并不一定就谁对谁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