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ustafa Ceric:在多民族、多宗教共存方面,中国应该成为世界的榜样
2013-10-10 | 

Mustafa Ceric 

 波黑共和国“大穆夫提”


采访者:吴冰冰 


        Mustafa Ceric 1999 年起担任波黑宗教领袖“大穆夫提”。由于在推动不同宗教信仰之间的相互理解、彼此尊重及和平共处方面所作出的卓越贡献,他荣获了包括 2003 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费利克斯·乌夫埃 - 布瓦尼和平奖”在内的众多国际奖项。

        2010 年 11 月 6 日下午,在北京大学英杰交流中心,Mustafa Ceric 先生接受了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阿拉伯语言文化系吴冰冰老师的采访,就穆斯林社会面临的挑战、伊斯兰的国家观和社会观,以及教育理念等问题进行了对话。



记者:您认为,当今伊斯兰社会面临的最主要的挑战是什么?例如,经济发展、政治改革、教育、伊斯兰思想的重建等等这些问题中,哪些是对伊斯兰社会最主要的挑战?

Ceric:你刚才提到的问题都是整个世界当前面临的挑战,但你特别提到穆斯林世界,我认为,我们可以从一个大背景下来看待穆斯林世界当前的处境。在理解穆斯林世界的历史时,我想说,它可以被看做是一个奇迹,抑或是一个难题。

        伊斯兰历史的奇迹在于,公元 7 世纪先知穆罕默德出现在历史舞台上,他出身于尚未踏入文明社会的游牧部落,甚至据传他不能写和读。尽管如此,他接收到真主之光,即天启。凭借这一来自阿拉伯半岛的朴素思想,他把启示带给当时的两个先进文明──拜占庭文明和罗马文明。伊斯兰吸收这两大文明,并将其整合成一种新的东西,即伊斯兰文明。

        然而,我想说的是,我观察到先知穆罕默德带来了四种主要的宗教上的改革:一是所有人出生时都是没有原罪的;二是先知穆罕默德取消了神职人员制度;三是种族平等的观念,任何阿拉伯人不高于非阿拉伯人,任何非阿拉伯人也不高于阿拉伯人,他们只因是否虔诚而分高低,这与中国的哲学观念相似,即道德是基础;四是宗教无强迫的观念,你不能强迫人们皈依。带着先知穆罕默德这一使命的精神伊斯兰文明为世界文明贡献了两样伟大的东西:一是巴格达的智慧宫,穆斯林学者在此组织了对古希腊哲学的翻译;二是穆斯林于公元 12 世纪在西班牙发展出的文明,把人文主义和文艺复兴带给了欧洲。 在拿破仑入侵之后这一伟大的文明被边缘化了,并在最近两个世纪退出了历史的主流。要了解穆斯林世界的现状,就必须了解穆斯林在最近两个世纪以来一直在努力回归历史的主流。在穆斯林世界有两种运动:一种是穆斯林世界的世俗化,或者说是穆斯林世界的西化;另一种是穆斯林世界的“再伊斯兰化”。现在,你知道这两种运动的结果,二者在穆斯林社会中彼此对立,哪种潮流将会取胜?我们知道,土耳其就是例子,突尼斯、印度尼西亚乃至几乎所有国家都经历了世俗化进程,但土耳其是世俗化最激进的。你也知道巴基斯坦的毛拉纳·毛杜迪,他奠定了以和平方式实现伊斯兰化的思想基础。伊斯兰化运动的另外一翼,相信这一进程不可能是和平的,而是要通过武装斗争的方式,其领袖是后来的赛义德·库特卜,他被纳赛尔处决。

        这两种潮流在过去两个世纪里并存,结果是什么?如我们今天所见,我认为世俗化在穆斯林世界已经失败了,穆斯林世界“再伊斯兰化”的运动或者氛围在绝大多数穆斯林国家已经取而代之。所以我的问题,或者说我们穆斯林所面对的最大问题是,我们应该走哪一种伊斯兰化或“再伊斯兰化”的道路?是在世界全球化中与世界整合呢还是走向孤立?我们穆斯林面对的一个艰难抉择就是整合还是孤立。第三种潮流是同化。穆斯林向何处去,其中最大的挑战是经济,取决于穆斯林的经济状况,然后取决于政治局势,全球的政治局势。但我相信,穆斯林走出这一危机、摆脱这一局面的正确途径,抑或说是唯一途径就是教育。教育!教育!教育!正如我们在开始所说的。如果我们要问,先知如何从贝都因游牧的背景下带来了文明,答案是凭借“读吧!”,“学问虽远在中国亦当求之”。

        中国正在开放,我希望穆斯林世界可以看看中国人正在如何克服他们的困难(他们不久之前还有很多困难),来看看他们如何从一种世俗化、教条化,转向开放并与国际事务整合,既不是孤立也不是同化。在同化、孤立,以及与世界历史整合这第三条道路中,穆斯林必须做出抉择。

记者:您谈到了教育,那么,您所说的“教育”的内涵是什么?

Ceric:教育不仅仅指人获得信息,把信息装进脑子里。教育应当包含两层概念。仅仅获得一定的信息是不够的,更为重要的是如何分辨好的和坏的信息,也就是说,要运用智慧。智慧是教育的关键。但是,一方面你能学习智慧,但它同时也是真主的赏赐,智慧是体验生活的过程,年龄越大就越成熟,就会得到越多的智慧。为了获得智慧,必须要有耐心,必须要形成一种视角,引导你达成想要达到的某种目的。这种目标必须是善意的、积极的、生产性的,这样你就不仅仅是一个消费者,还是一个生产者。至于穆斯林,因为他们是发展中国家,所以他们更多的是消费产品,而不是为别人制造产品。从消费阶段转向生产阶段,你需要教育。教育意味着学生在礼仪、道德、谦逊、勤奋方面得到提升,并接受这样一种观念:不要总是期待别人来帮你,你应当准备好去帮助别人。帮助他人越多,对自己的帮助就越多,因为只有给予他人爱与尊重,才能使得爱与尊重越来越多。如果只爱自己、只尊重自己,那么爱与尊重就会死亡,因为它们这样是无法存在的。为了自身的进步,你必须帮助他人。所以,教育并不仅仅是获取知识,也是为了变得成熟和睿智,并运用这一智慧使他人获益。

记者:当前,一些西方学者,甚至部分伊斯兰国家的学者也在谈论伊斯兰主义、政治伊斯兰,甚至是原教旨主义。在您看来,在伊斯兰国家政治与宗教是怎样的关系,伊斯兰教是如何看待政府的?

Ceric:这是个非常重要、非常复杂的问题,很难在一次访谈中加以回答。我想说的是,当我们谈到所谓的“伊斯兰国家”时,我相信,并不存在根据某些人构建起来的理论被称作“伊斯兰国家”的东西。《古兰经》没有提到过“伊斯兰国家”,圣训也没有提到过“伊斯兰国家”。但是存在着很多原则,在其基础上可以构建共同体,这样的共同体组成国家。这样的共同体可以通过价值观来识别。这个共同体可以建立国家,穆斯林和其他人都可以在公正、真理和相互合作的基础上生活于其中。这样你就能理解,伊斯兰教有三个基本的原则:信仰表白,也就是见证真主独一,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沙里亚,即穆斯林共同体的法律,而不是非穆斯林的法律;哈里发制度,即市民社会,或者叫做社会契约。

        对于穆斯林来说,不论是现在还是过去,尤其是过去,从未听说过“伊斯兰国家”,那时只有“王朝”,如穆斯林王朝、伍麦叶王朝、阿拔斯王朝、奥斯曼王朝等。当穆斯林在文化上缺乏安全感时,他们比以往更为频繁地使用“伊斯兰”这个形容词。例如,在古典时代,古典著作中你很难发现“伊斯兰”这样的形容词,例如在安萨里的著作里找不到“伊斯兰”这个词,书名大多是“宗教学复兴”这样的表述。在过去的两个世纪,穆斯林开始处于危机之中,这么多的书在谈论穆斯林和伊斯兰,但是当你打开这些书,其中并没有多少东西真的是“伊斯兰的”,那些书都是护教性的、防卫性的,并没有给出什么是伊斯兰国家的答案。

        所以我相信,当代学者在讨论“伊斯兰国家”时,他们只是在构建一个理想国的理论,是一种乌托邦。即使是柏拉图的《理想国》,也是一种精神上的乌托邦,法拉比所构建的“美德之城”同样是乌托邦。我们过去所拥有的政治理论都是乌托邦,直到我们有了国家“合法性”的观念。因此我认为,现在穆斯林思想家在讨论政府与国家时,应该从关于“伊斯兰国家”的理论转到“穆斯林国家”的合法性。国家的合法性建立在民主的基础上,必须对穆斯林共同体进行教育,使其能够通过民主进程建立和运行一个可以被称为“穆斯林国家”的国家,其基础是真理、正义、平等、所有人机会均等的原则,捍卫所有人作为社会成员的公民权。在这个国家里,穆斯林只是与其他群体共存的一个群体,大家根据社会契约生活在一个更大的社会中,或者说,每一个人都属于这个社会。实现这一目标的前提是,理性的人可以就如下原则达成共识:为了所有人的利益互助和合作。正如北京论坛,其主旨是“为了共同繁荣”。这就是我所说的“伊斯兰国家”的含义。

记者:这些原则不仅适用于穆斯林或伊斯兰国家,也适用于那些非伊斯兰国家中的穆斯林少数民族,对吗 ?

Ceric:绝对正确。比如说,在印度有一亿穆斯林少数族群,可能比所有的土耳其穆斯林和阿拉伯穆斯林加起来还要多。但我相信,在大的社会环境中,穆斯林群体依据自己的原则而生存,并在社会契约原则的基础上为社会做出贡献。社会契约是构建社会的共同意愿或共同目标。

        当所有人都一样的时候,族裔相同、国籍相同、宗教相同,构建社会可能更容易。但经常出现的情况是,在同一个宗教、族裔和国家群体中发生的冲突,有的时候比那些彼此不同的人之间更多。就历史而言,比起彼此不同的人,彼此相似的人之间更容易相互敌对。你知道,在欧洲天主教与新教之间曾有过激烈战争,在穆斯林历史上也存在着逊尼派和什叶派之间的激烈战争。因此可见,只要人们想要彼此冲突,并不必然需要出自不同宗教、不同国家、不同族裔,就算人们来自同一个国家、同一种宗教甚或是生活在同一社会都可以发生冲突。

        当我们看中国的经验时,我们认识到,中国有 56 个不同的民族,宗教也是多元的,中国人的智慧和传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希望你们能继续成为世界的榜样,尤其是成为我们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的榜样,因为我们具有多种文化、多种民族,我们是多文化的社会、多民族的国家,不同的宗教、文化、民族是可以共存的。我希望你们不要失败,因为你们是一个大国,如果你们失败了,那么失败也将是巨大的。我们波黑没有那么大,如果我们失败了,那也只是一个小失败。我希望你们不要失败,继续解决问题。

        一个月前我拜访了新疆喀什和甘肃兰州,我们参观了清真寺、经学院、幼儿园,我们与当地人攀谈,我们参观了马哈穆德·喀什噶里的家乡和他的墓地、优素福·哈斯·哈吉甫的墓地,参观了北京的伊斯兰中心,会见了佛教、道教、基督教的代表。昨天我还在牛街清真寺做了聚礼,见到了伊玛目。我要跟我那些中国的穆斯林兄弟说,当我听到中国的回族穆斯林用中国特有的方式诵读《古兰经》时,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被深深打动了。这种诵读方式与其他国家不同,但那是我永生难忘的。在中国所读到的一切让我有一种游历寰宇的体验,这就是伊斯兰的普世性,它跨越了民族、跨越了国家、跨越了种族,对我而言中国提供了这样的证据。
        
        我还要利用这个机会感谢接待我们的政府部门,感谢中国宗教事务局局长王作安,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政府主席努尔·白克力,甘肃省副省长泽巴足,中国全国政协主席贾庆林,我们还与中国伊斯兰教协会的陈广元会长会面并座谈,他向我们介绍了中国伊斯兰教协会,他们出版了《中国伊斯兰教》,还有《中国穆斯林》杂志,我们翻译了其中的一篇文章,并将在我们的报纸上发表。

        因此,我想对中国说,要发扬回族穆斯林将伊斯兰与中国的爱国主义相结合的原则。包括回族、维吾尔族、柯尔克孜族、哈萨克族、萨拉族、塔塔尔族、乌孜别克族、保安族、塔吉克族、东乡族等在内的所有的中国各民族,都应该融入中国社会,抓住中国经济、政治、教育和文化不断发展的契机。我相信,这是中国穆斯林群体成为世界穆斯林典范的宝贵机会。我祝福他们。

记者:非常感谢。最后一个问题,请您简单介绍一下波黑的穆斯林状况,或者您有什么想向中国尤其是北京大学的学生介绍的关于波黑的情况。

Ceric:我想许多中国人都听说过波黑,它是前南斯拉夫六个联邦单位之一。与基督教和犹太教一样,伊斯兰是传入欧洲的,欧洲没有诞生过先知或天启的经典,所有的先知都来自于东方。变成基督教徒、犹太教徒和穆斯林的欧洲人,他们不能声称自己因为地理的因素而具有优越性,因为我们所有的启示都是从东方获得的。

        公元 8 世纪伊斯兰教传播到伊比利亚半岛和西班牙,15 世纪传到巴尔干半岛,波黑就位于该半岛。可以说,波黑是巴尔干半岛伊斯兰的中心,1463 年波斯尼亚人接受了伊斯兰教,我们不久前刚刚庆祝了皈依伊斯兰教 600 周年,伊斯兰教在 14 世纪就传到了巴尔干半岛。波黑现在的人口在 400  万左右,其中 51% 是穆斯林,31% 是塞尔维亚人,17% 是克罗地亚人和天主教徒,我们也有犹太人。这都是战争前的情况。如你所知,有一百万人被从波黑驱逐,非常不幸,波斯尼亚穆斯林遭到了种族清洗,1995 年 7 月 11 日塞尔维亚军队对波黑的穆斯林进行了种族清洗,他们在斯雷布雷尼察杀害了大概 8000 名穆斯林,我们在全世界有很多难民。现在我们正努力走到一起。我知道中国在萨拉热窝有大使馆,波黑在北京也设有大使馆。我来中国不需要签证,因为我持有外交护照,这非常重要。这是我第二次中国之行,非常愉快,我很荣幸参加了北京论坛,并希望未来双方能够交换学生,我会鼓励波黑学生来中国,学中文。

        不知道你们是否了解,世界各地的人都在谈论中国。许多人认为,中国将在未来引领世界经济发展。所以,我要告诉波斯尼亚人,要尽快学中文,否则就将被甩在后面。  

记者: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