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ürgen Moltmann
著名宗教哲学家
德国图宾根大学荣誉退休教授
采访者:杨华明、洪亮、李林
Jürgen Moltmann 是当代最具影响力的宗教哲学家之一。1964年,Moltmann 教授在其代表作《希望神学》一书中,从“将来”这一角度对“终末论”的全新界定不仅参与塑造了战后德语系统神学的基本面貌,而且在北美、拉丁美洲、亚洲乃至世界范围内引发了持续至今的共鸣。在接近四十年的教学活动中,他始终以一种跨越学科、宗派和文化界限的开放精神,不断丰富着“面向将来的终末论”的内涵。通过与犹太教、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自然科学、医学、生态学、亚洲文化(尤其是中国文化)的持续对话,他重新定义了政治神学,构建了生态神学,促进了解放神学和女性主义神学的发展,使得“面向将来的终末论”中“新的创造”这一观念,成为他理解人类文化前途的基础:“将来”的内涵既不在于盲目地无限进步,也不在于绝望的灾难预言,而是善的力量所生发的全新创造。
Moltmann 教授是北京论坛 (2010) 的主旨报告人,其主旨报告的题目为“论时代危机中的生命文化”。11 月 4 日下午 Moltmann教授接受了三名中国学者的采访。
记者:据我们所知,您今年最新出版了《盼望伦理学》。这本书的写作愿望早在您出版《盼望神学》之后就有了。您觉得《盼望伦理学》与《盼望神学》的关系如何?它是盼望神学思想在伦理学意义上的运用吗?它在您的整个神学研究体系中占据什么样的地位?
Moltmann:通过《盼望伦理学》的创作与付梓,我完成了自 1964 年出版《盼望神学》以来的一个学术圆圈。通过搜集整理我思想中的伦理观,包括医学伦理、生态伦理以及政治伦理等方面的伦理资源,我将这些观点整合起来,并置于盼望神学的整体架构之下。事实上,在上世纪 80 年代末,我就想写作、出版《盼望伦理学》,但是由于当时其他的神学思想占据着我的头脑,因此《盼望伦理学》的写作计划推迟了,直到最近——我生命的“终末”阶段。在《盼望神学》里,我的基本观点是上帝对世界未来的应许。我认为就上帝的神圣应许及其带给世界的盼望而言,未来已经来到当下。而在《盼望伦理学》中,对未来的“期盼”是主旨所在:期盼在既有的可能性上,未来已经在当下;期盼拥有一个充满正义与财富的崭新大地;期盼大地上的正义是与当今生态伦理相呼应的正义。由此可见,“期盼”是我的《盼望伦理学》中的关键词,《盼望伦理学》的目的不是讨论世俗意义上的“责任”,而是要改变世界目前的状况,期盼我们一直以来所希望的那个未来得以实现。
记者:感谢您关于《盼望伦理学》思想的介绍。从中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盼望伦理学》中的“期盼”概念是与您在半个世纪前《盼望神学》中提出的“盼望”这个核心概念相平行和相对应的。前者更强调人的主体回应性与积极行动性,而后者更强调上帝发出的神圣应许。在这里,我想继续就《盼望伦理学》向您再提一个问题。我认为,在您的神学中,除了强调“未来”与“盼望”的“终末论”思想以外,还有一个最值得我们关注的思想,就是您极具辩证特色的“三一论”思想。您不仅强调传统上“彰显三一”上帝内在位格相互认同的“内在三一”和“彰显三一”上帝参与世界、与世界相关联的“经世三一”,而且强调人的社会存在是以上帝的“三一”存在为基本模型的“社会三一”。一方面是上帝神圣位格的自我揭示,另一方面是人对上帝启示的积极回应,这分别体现在《盼望神学》中彰显上帝神圣应许之维的“盼望”概念与《盼望伦理学》中彰显人的积极回应主体之维的“期盼”概念。那么,您是如何将这种辩证的三一论思想融入您的《盼望伦理学》之中的呢?
Moltmann:我们在《旧约》中可以看到上帝与世界之间的分野,世界并非神圣的,而是上帝的造物。如果我们用“三一论”的语言来描述这一过程就是:上帝父通过逻各斯子,在圣灵的大能下创造着世界[1],这是一个在圣灵之中绵绵不断的创造过程。因此,上帝在这里不仅是超越的上帝,同时也是内在的上帝,上帝的内在性在于赐予生命之灵。我们对“创造”这个词的理解有偏颇,只是就行为所产生的结果来理解“创造”这个概念,总会认为这是已经结束了的事情,但我们忽视了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已然完成了的世界。事实上,我们仍生活于一个尚未完成的世界里,这是一个持续不断的创造进程。如果我们从末尾而不是从开头去读《圣经》,我们就会看到,真正的创造并不在当下,真正的创造在我们的未来。不是我们来自哪里,而是我们要去哪里,这对于盼望伦理学而言是至关重要的。我们生活在其中的这个创造团体,以及其他与我们共生的一切造物,都处于永无止息的创造过程当中。
记者:在您的神学思想中,您除了强调神学应有的“实践意义”之外,还强调了“荣耀神学”的意义。譬如,在您的《神学与喜乐》以及《游戏神学》等作品中,包含了人与上帝共契的思想以及安息日的理论,这中间是不是具有神秘主义色彩呢?
Moltmann:是的。犹太教与基督教这两大宗教中的神秘主义,不单单讲灵魂的内在融合,而且还讲对安息日的庆贺。在安息日,我们同安息的上帝一道休息。这中间,我们不再被各种劳作的辛苦所牵制,而是作为上帝的造物享受万物的美好,享受我们肉身的美妙,这就是犹太教与基督教两大神秘主义传统的重点所在。我们可以想一想托马斯·莫顿这类神秘主义思想家,他提到“七重山”,说人的心灵从内部一重一重地向上升华,到了第七重就是人的灵魂与上帝之间那神秘的婚姻。为什么是“七”这个数字呢?就是因为安息日是第七日,这一天是向另一个世界的转化。如果我们每个礼拜都庆贺安息日的到来,我们就很自然地过上了一种神秘主义的生活,我们并不需要某种刻意的冥思,而仅仅是停下手中的工作,休息下来,庆贺主的安息日,欣赏我们身边作为上帝造物的世界,欣赏世界的美妙。在犹太教神秘主义看来,在每一个安息日,犹太人家庭认为他们与圣灵之间会有一种神圣的婚姻。我很愿意返回到这种具有原初形态的神秘主义状态,进入这个神秘的日子,时间与永恒在那里相遇。
记者:中国新近出版了《十字架上的盼望——莫尔特曼神学的辩证解读》[2]一书, 从辩证法角度来理解您的神学思想,您对这个解读方式是怎么看的?
Moltmann:这取决于对 “辩证思维方式”的理解。伟大的思想家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是通过“正题—反题—合体”的三一模式展开的。比如“生命—死亡—克服死亡”,这是耶稣的基本生命历程,和辩证法的原初含义相符。在基督教神学领域内,耶稣的生命与十字架在他的复活中实现了统一。我很喜欢这种辩证思维的模式,因为世界并非处于某种稳定平静的和谐当中,而是处在一种变动不拘的辩证过程中,就如同中国哲学中所说的“阴”和“阳”,与我们所说的“正—反—合”相契合。辩证思维将僵化死板的矛盾对立转变为具有创造性的、活生生的矛盾关系。矛盾不应是简单、平面化的僵化对立关系,而应当是包含丰富的生命感与创造性的关系。
记者:您在很多著作与演讲中都曾提到《道德经》及其包含的辩证思想。在《十字架上的盼望》一书第三章“神圣辩证法”中,您刚好也用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些词语来概括您神学思想内在的辩证逻辑,具体来说,以“道生一”表达您强调一神论的启示观;以“一生二”表达您强调“十字架与复活”、“父与子”、“神性与人性”等基督教神学思想各个层面的二元辩证张力;以“二生三”深刻表达您的“三一论”思想;而“三生万物”则更加彰显出您独具特色的“万有在神论”与“生态神学”的思想。我认为,您神学体系中包含的内在辩证逻辑的确与老子的观点有异曲同工之妙。
Moltmann: 是的 ,我在 《易经》、《道德经》中都看到了这种关于“道”的论述,其辩证法思想和我们的辩证法确有相似之处。不过,我要说明的是,两种文化中的辩证思想还是有很大不同的。“道”的思维模式是圆圈循环式的,是“阴”与“阳”之间的轮回转换,由于没有“终末”的思想,也就不会有新的质素产生,万物都已然存在,处于一种动态运行的和谐状态中。而基督教的辩证思维模式中强调“盼望”、“未来”、“新”、“潜力”等质素,这些在“道”的思想中似乎没有体现。
记者:谢谢您对这两种辩证思维方式的比较,能让我们进一步地反思自己传统文化中的辩证资源。您觉得在当代基督教神学领域,除您以外,还有哪些神学家和思想家需要我们汉语基督教研究学界给予更多的关注与研究?
Moltmann:太多了。比如:德国的汉斯·昆,英国的理查德·鲍克哈姆、阿兰·托伦斯、麦格拉夫等等,美国的大卫·特雷西、哈维·考克斯。他们的思想都各具千秋,他们在神学领域中取得的成就也不分伯仲,都值得深入研究。
记者:您觉得神学研究在未来的发展中哪些方面会有突破?
Moltmann:我认为,我们应该从宇宙基督论的意义上发展基督论思想,应该认识到基督不仅是要与人类和解,而且要与世界上的破坏性力量达成和解,这些思想在《新约》中的《歌罗西书》与《以弗所书》[3] 中都有体现,它们对于未来的研究应该是非常重要的。如果由我的夫人伊丽莎白[4] 来回答,那她肯定会说:“发展出一种中国的女性主义神学才是当务之急。”(笑)
记者:在您的诸多作品中,您自己最为心仪的是哪一部呢?
Moltmann:这个问题要我回答,通常我会说最后的就是最好的。不过非要我选择的话,应该算是我的《三位一体与上帝国》以及《创造中的上帝》,还有《盼望神学》,那是在一种热情洋溢的情绪下创作出来的,而《被钉十字架的上帝》则是我的倾情之作。
记者:最后想问您一个问题,您未来的研究计划是什么?
Moltmann:我想我到了该休息的年龄了,该享受我的安息日了(笑)! 休息,进入那种神秘主义状态,进入永恒与时间的统一之中。不过,我在《盼望伦理学》中遗留了一章内容没有完成,这就是我还在继续写作的“经济伦理学”的内容。由于我们有一种关于经济“线性”的理解模式:即生产出更多的产品,消费更多的产品。然而,我们却往往遗忘了“第三方”的存在:即高生产、高消费制造的垃圾废品的数量也相应在增长。这就要求我们发展出一种循环经济模式。因为石油、金属等资源是有限的,由这些资源制造出来的产品往往一旦用过就会被人当作废品弃之一边。比如说你的手机,是不是每年都会换一部新的,那怎么处理旧手机呢?是当垃圾扔掉还是回收利用?在我看来,未来的经济一定是循环经济成为主流。但是,就目前看来,循环经济却仅成为穷人的专利,只有那些人从事垃圾回收的工作,这是不够的。我想,循环经济在未来一定会成为主流的经济模式。还有一个就是“共享之物”的问题,如:光、水、空气、土地,甚至还有知识,这些是所有人赖以生存的基础,也必须是所有人都可以免费享有的资源。
注:
[1] Moltmann 教授在这里用了进行时态而非过去时态,向听者展示出一幅上帝创造世界生生不息的活泼画面。
[2]《十字架上的盼望——莫尔特曼神学的辩证解读》,杨华明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 年版。
[3] 参阅《歌罗西书》1:20-22:“既然藉着他在十字架上所流的血成就了和平,便藉着他叫万有,无论是地上的、天上的,都与自己和好了。你们从前与神隔绝,因着恶行,心里与他为敌。但如今他藉着基督的肉身受死,叫你们与自己和好,都成了圣洁,没有瑕疵,无可责备,把你们引到自己面前。”;《以弗所书》 2:14-18:“因他使我们和睦(原文作“因他是我们的和睦”),将两下合而为一,拆毁了中间隔断的墙,而且以自己的身体废掉冤仇,就是那记在律法上的规条,为要将两下藉着自己造成一个新人,如此便成就了和睦。既在十字架上灭了冤仇,便藉这十字架使两下归为一体,与神和好了,并且来传和平的福音给你们远处的人,也给那近处的人。因为我们两下藉着他被一个圣灵所感,得以进到父面前”。
[4] Moltmann 教授的夫人 Elisabeth Wendel Moltmann 是当代著名女性主义神学家,其著作《耶稣身边的妇女们》(The Women Around Jesus)、《那一片流着奶与蜜之地:女性主义神学景观》(A Land Flowing with Milk and Honey)以及《吾即吾肉身》(I am My Body)等,都是当代女性主义神学代表性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