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贝拉:美国国家人文科学奖章获得者,美国伯克利加州大学荣休教授
粗略算来,人们运用技术已有百万年历史。阿舍利时代的斧在百万年前就已手艺精细,在接下来的成百上千年,人们都以基本上相同的方法来造斧。试问,你多久换一次手机呢?你们中有多少人已经拥有或计划要买Ipad呢?18世纪末在英国发起的工业革命带来了科技的突飞猛进和社会进步,自此以后,世界面貌大为改观。在过去的200年里,美国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一个欧洲文明的附属农业国发展成为如今的超级大国,这个超级大国有能力跨越半个地球,参与两次中东战争。如果回顾中国在过去的200年的历史,那些隐忍和成就,更加令人惊讶。
我想强调一下最近的变化速度。在工业革命之前,科技的发展虽然比阿舍利时代斧的改良要快,但是与今天相比,就显得非常地慢了。那时候变化时断时续,要么缓慢,要么停滞。很多地方是有发明创造,比如中国的四大发明:造纸术,印刷术,指南针和火药。这些发明的广泛传播,对世界文明有着重要的影响;但是这些发明在漫长的岁月中虽有所改进,但长久以来其本质未变。战争和内乱时期,饥饿肆虐疾病横行,一些先进技术遗失了,恢复起来十分缓慢。我们认为,科技对发展有着推动作用,但如果科技的发展依赖于从偶然的试验和失败中获取的成效,不与作为科学的知识产生内在的联系,那么科技便难以推动社会的发展。
是什么使工业革命和科技进步成为可能的呢?关于这一点,历史学家众说纷纭。即使我们不清楚其中的原因,也不知道它们是如何与其他原因交互作用的,我们仍然会列出以下原因:17世纪的科技革命(它显然并未引发工业革命,可能本该早200年发生,是工业革命和科技进步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前提条件);市场相对自由的资本主义经济的产生;以及一定程度的民主和法制的萌生。虽然上述因素在18世纪的一些欧洲国家都存在,但只有英国的科技革命得到了长足发展,发挥了巨大作用。在18 世纪晚期,工业革命首先在英国发生,直到19世纪,才惠及其他欧洲国家,并远播日本。在当今的全球化中,中国,一个学者认为在工业革命前与西方国家同样发达或领先于西方社会的国家,在经历了内忧外患的洗礼后,也成为了世界上发展最为迅速的发展中国家。
当今世界的现代化进程可以追溯到200年前的工业革命。在这200年里,科技、经济、社会和政治的变化速度超过了200年之前人类历史进程中发展速度的总和。什么引起了这种爆炸式的发展?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但是,能源的广泛应用和蒸汽机的发明是这一发展的主要因素。早先人类依靠体力,圈养家禽牲畜,将风力水力作为主要能源。从1800年开始,矿物燃料被广泛应用,而直到最近,我们才发现对矿物燃料的过分开采会让我们付出沉重的代价。此外,人口增长可以对过去所发生的一切给予解释。在1500年,全球大约5亿人口300年后,到了1800年,人口增长了一倍,达到10亿。127年后,即1927年,也就是我出生的那一年,世界人口再次翻番,达到20亿。现在,世界人口总数70亿,也就是说,从我出生到现在,人口增长了3.5倍。70亿人口能够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来,无疑是对我们社会基础建设发展的颂扬;这在1800年以前,几乎是不可能的。很多人可能会饿死,也就不会有以后的数十亿人口的出生。虽然现在世界上三分之一的人还生活在极度贫困中,但我们能养活现在的人口,就是对社会进步的贡献。世界上的另外三分之二人口,他们健康长寿,生活富裕,生活状况远远超过了现代化之前的人们。如此说来,我们可以认为现代化是个巨大的成功。
追溯1800年之后的世界历史,特别是20世纪的历史,我们不难发现道德上的进步是落后于社会发展和科技进步的。二战时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爆炸,都发生在20世纪,成为人类历史上的惨剧。虽然21世纪初所发生的灾难,相比于20世纪中叶,已经减少了很多,很多国家也正确的运用了现代经济和科技,但是,世界上还有很多国家在遭受着贫穷,忍受着暴力和压迫,这些是我们所不能忽视的。
詹姆斯 • 乔伊斯曾说,“历史便是梦魇”。对于当代社会的很多问题我们已经见怪不怪了:核扩散、2008年金融危机引起的发达国家大规模失业,以及我们不得不正视的全球气候变暖问题。我并不否认现代化所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现代化的确带来的前现代化时期人们所无法想象的机会和生存条件;但是我也不能否认现代化的黑暗面,它带来的暴力与苦难,以及所引起的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现在让我们来讨论一个更加深入的问题。
二战之前的我年龄尚小。二战之后的复苏期,我研究生毕业,开始任教。那是很多学者,包括发达国家的人们都相信科技进步和经济发展就是现代化,在不久的将来,它会解决人类的所有问题。只要让全世界都共享科技进步和经济发展的成果,现代化便能普及。
20世纪60年代,一种强烈的幻灭感在欧美社会萌生。这种幻灭感来源于残酷而无意义的越南战争,但越南战争只是导火索而已。人们油然而生了一种疑虑,一直到今天都萦绕在心中:现代化是个骗局,现代化能填补人们空洞的生活,但是填补不了人们空洞的心灵,生活的意义不会取决于科技和金钱。而今,我发现对很多中美两国的年轻青年人来说,现代化似乎能满足他们关于生命意义的探寻。但是仍然有一种绝望,有一种玩世不恭: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为生存所做的一切并不能使人获得真正的满足,人们内心的某个重要部分仍然缺失。
显而易见,并非所有的文明都是以几何速度发展的。科技进步,工业发展都没能引起道德的突飞猛进,也没能给人类提供更有意义的生活方式。回头看看当今社会的道德资源,我们不难发现它们仍是追溯到2000年前希腊、以色列、印度和中国在轴心时代的古人的智慧。举美国的一个例子:托马斯 • 杰弗森在1776年的《独立宣言》里说“人生来平等”,用现在的话来说,也就是“人人平等”。当然,大家都知道虽然人生来是平等的,但是仍然被区别对待。不仅是妇女,还有黑奴,美国土著,甚至是贫穷的白种人都被剥夺了投票权。呼声越来越高的“人生来平等”在西方社会有着悠久的历史。据《圣经》所说,人类是按照上帝的模样而存在的,因此应该受到与生俱来的尊敬,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圣贤。这也是古希腊学者(还有中国古代思想家)所深信的。比约恩 • 维特罗克认为,1776年杰弗森在《独立宣言》所提出的这种认知相当于一张期票,一张不能马上被兑现的期票。回顾美国历史,19世纪中期废除奴隶制,1920年妇女获得投票权,60年代的人权法案,自60年代起公众对平等问题认知的巨变都可以被认为是“人生来平等”这一期票的分期兑现。这些迟来的分期兑现是道德进步的象征,不是原则上的兑现,因为我们已熟知这一原则有几千年了。尽管如此,在实际意义上的进步,让我们心存感激。
如果这种实际意义上的道德进步伴随着对美国社会过去30年的极度贫困和收入悬殊的视而不见,这是我们并不乐见的。当发觉我们是一个还保留死刑的发达国家,而且我们关在监狱里的囚犯比例让西欧人震惊时,我们知道,前面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我们还有很多的期票有待兑现。人非完人,孰能无过,我在这里并不是要加上道德进步,减去道德退步。我只是想指出,我们所能达到的或者不能达到的道德标准并不是现代化的产物,道德标准远远领先于现代化,我们现今仍旧依靠着古人的智慧,所以忽略这种智慧会给我们带来极大的危险。
了解今天文明背后源远流长的传统能让我们认识自我,因为即使我们忽略了悠久的历史,我们也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的语言和文化来源于此;此外,了解我们的传统还让我们明确我们的未来,帮助我们畅想更丰富的生命形式,这是科技和金钱所不能及的。
我曾写过一本书,是以轴心时代的四章作为结尾,关于第一个公元前千年的以色列、希腊、中国和印度。这个话题不是三言两语能阐释的。我举两个例子:一个是西方的圣经传统,一个是东亚的儒家思想。因为这两种思想都是经典甚多,体系复杂,我会集中说说它们是如何影响深层次人类性格的,这种性格从几百万年前的哺乳动物时期就存在,而今仍然影响着我们的日常生活,那就是:生育和占领。
《圣经》中上帝的形象是复杂的:上帝是仁慈之主,也是权力之王。希伯来的先知何西阿书就生动形象的描写了在他的心目中上帝爱抚子民,但子民没有给予应当的回报的一面。比如:
我原教导以发莲行走 用臂膀抱着他们
他们却不知道是我医治他们 我以慈绳爱锁牵引他们
我待他们如人放松牛的两腮夹板
把粮食放在他们面前(何西阿书 11:1-4)
何西阿书责备以色列同胞没有对上帝的关爱给予足够的回应。
上帝作为权力之王,在《圣经》的很多章节都有所体现,他是捍卫者,是“万物之主”,是保护神,最重要的,是正义之神,他树立道德规范,如果他的子民跟随他,便会得到成功。在《希伯来圣经》最核心的部分——《申命记》一书中有对人类之王的描绘,强调他“不可为自己加添马匹,不可为自己多添妃嫔,不可为自己多积金银”,也不能“心高气傲”。他应该花时间学习神的律法,以身作则的虔诚信仰和高尚品德会让他成为国王。(《申命记 17》)
《新约全书》着重体现了上帝作为仁慈之主的形象。上帝让自己唯一的儿子轮回为圣母玛利亚之子,通过耶稣的苦难,来分担全人类的苦难。虽然在这里,上帝也是正义之神,但他核心的训诫是“爱人”(约翰福音 13:34)。当基督教徒打着“上帝是捍卫者”的幌子来为宗教战争和殖民主义正名,这便违背了圣经思想的核心。
儒家思想的发源地和《圣经》的发源地相隔万里,但两者都有着相似的主题。孔孟思想中“天”也存在,但是相比较于《圣经》更加遥远和模糊,而且“天”不语(《论语》)。孔孟认为“天”关爱大众,是道德典范。孟子所说的“五伦”影响深远,在狄百瑞看来,第一是父子之亲,第二是君臣之义(《孟子》)。很多古代思想都把这些礼义简单理解成为下级对上级的服从,狄百瑞却认为应该是父子之亲、君臣之义。众所周之,孔子主张靠“礼”,靠社会伦理规范来施政;而不是靠惩罚,因为惩罚只能使人偏离正道,是不符合伦理的。
所有的伟大思想,包括圣经和儒家思想都经历了很多坎坷——在历史上也被曲解过很多次。然而,这些伟大的思想并不仅仅给了我们谋求财富和权利的方法,最为重要的是告诉了我们什么样的生活本质是最美好的,而这些恰恰是现代化所不能赋予的。当然,这些经典并不是在全球化的今天,我们唯一需要继承的传统。如果中美两国能在应对现代化所带来的严峻挑战的过程中,好好反思这些优秀的思想传统,我相信中美两国会和谐相处而不是针锋相对。为此,当代中美两国学术界已经做出了前所未有的努力,使两国在了解自身传统的同时,了解对方的传统,但是学者们还任重道远,他们还肩负着恢复传统,传播经典的重任。只有中美两国通力合作,未来才是光明美好的。找到中美两国为世界人民的共同利益而合作的伦理基础,便会让原本无望的局面变得充满希望。最后,我想以《论语》中的一段来结束我的发言: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论语 颜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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